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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徐志摩在1920年到1922年期间,曾留学剑桥大学——剑桥旧翻“康桥”,对此地的自然风光印象深刻,他曾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说:“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1928年7月的一个傍晚,他重回母校,在寂静的校园漫步,回想往日美好时光,怅然若失身之所在,遂于乘船回国途中写下此诗。本诗感情细腻、节奏舒缓,将作者对康桥的眷恋、离愁融入美丽的静止之中,细细品读,令人心醉。 沙扬娜拉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6月,徐志摩陪同泰戈尔访日,写作了《沙扬娜拉》组诗十八首,后来再版《志摩的诗》时,删去十七首,仅存本书所选最后一首,并加副标题:赠日本女郎。“沙扬娜拉”为日文“再见”音译,有学者称实际上并无日本女郎,本文是写给徐志摩的爱情女神林徽因的。本诗虽然简短,然而韵律优美、节奏舒缓,富有民族乐感;兼之融合了轻柔、明净的水莲花意象,丝毫不见斧凿之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徐志摩诗歌的代表作之一。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合写剧本《卞昆冈》,其中第五幕中有一段老瞎子唱歌,唱词就是这首《偶然》,1926年5月27日,本诗单独发表于《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上。徐志摩的学生、诗人卞之琳曾评论此诗道:“这首诗在作者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偶然”是一个抽象概念,作者却用“云水相逢”、“你我相遇”的场景将此抽象概念具体化,同时又在其中渗透进一种“随缘而来,随缘而散”的洒脱态度。细品此诗,可以看到,在洒脱的背后,作者极为看重“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那偶然交会时的怦然心动,才是作者真正要赞颂的。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徐志摩和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之间的爱情故事,是20世纪一个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对于爱情,徐志摩曾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合,曾引起社会上的众多议论,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1925年,处在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他写了这首诗,用第二人称的讲话形式,表达了自己对爱和自由的坚定追求,唱响了一曲爱的赞歌。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 但谁能想像那一天? 、 当爱情的火焰在心中灼烧,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事物都能引起心灵的震荡,所以有“睹物思人”之说。买来一把莲蓬,看到江边盘旋的江鸥,作者想到远方的爱人,然而这想念也是为泪水包裹的。第二节以莲蓬的香甜映衬热恋时的温存,旖旎缠绵。然而好景不长,剥开一层层温存的外衣,获得的却是比莲心还苦的结局。然而,第四节,作者依旧没有放弃对爱的渴望,依旧在迟迟等待,不由得让人想到一句古诗“莲子清如水”,翻译成白话就是——我对你的爱恋如水一般绵延不绝,如水一般清澈纯洁……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著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面对无常世事,大概每个人都有过梦破之时。梦破之后,怎么办?一句“去罢”体现了一种决绝的姿态,既然现实是这般污浊,那所有的一切就都“去罢”,只余孤独的“我”独立天地之间。诗人在“幻景的玉杯摔破”之后,在“悲哀”填满胸口之际,选择了“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在自然的种种奇景之中看到了希望——“当前有无穷的无穷”。事实上,一个人只有跟世俗的赘疣说“去罢”,只有体味过孤独的况味,才能真正成为大写的人,拥有“无穷”的精神空间。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一般来说恋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然而诗人在本诗中却把“明星”当成了恋爱的对象。“明星”固然是诗人心中永不熄灭的爱情之火的美好象征,然而换一个角度想:是否是因为对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失望,导致了诗人的“移情别恋”呢?从“冷峭”、“灰色”、“破碎的水晶”“蟋蟀的秋吟”等意象,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的痛苦和伤悲,因为失恋,所以伤悲。然而在最后,诗人从阴郁和沉闷的调子中突然跳出,因为他看到了“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无论人世间如何浮沉,爱情本身,永远明亮。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著,抚摩著,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著无垠, 波鳞间轻漾著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著晨曦! 人都有七情六欲,诗人尤甚。当徐志摩看到自己挚爱的恋人在眼前熟睡时可人美丽的样子,那欢喜之情便势不可当地袭来。全诗围绕爱人睡着的样子铺陈开去,由外及内,由实而虚,描绘出了少女美丽的睡态。需要注意的是,徐志摩在诗中透露出来的不是原始的情欲,我们通过他的笔触看到了他对爱情的虔诚,他爱的不仅是少女的容颜,更是她的全部,甚至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清氛”。美人如斯,爱人如斯!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梦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爱情令人心驰神往,是受到诗人赞美的宠儿。它莫可名状,但当它附身爱人之间时,却挑动着这世上最敏感的神经。徐志摩在这首诗中,将爱情从神坛上请了下来,一对情侣之间的亲密动作使它无处遁形。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迷糊的——我轻轻地拧了对方一下,对方装作十分疼痛并喊出了声来;可是对方心里却十分幸福——让我们死。这种爱中透出来的小风情,小柔情不禁让人莞尔,爱情强至如斯!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飞,飞,——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飞,飞,——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飞,飞,——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的诗歌清浅晓畅,有一种孩童般的明澈,从这种明澈中,我们能看到一个毫无遮掩的、真实的人,看到他的哭笑喜怒。本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的意思非常简单,诗人原本是自由的雪花,因为爱上了一个“她”,就认定方向向她追逐而去,和她相偎相伴,乃至“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诗人的天真烂漫,以及他爱情的纯洁,跃然纸上。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人们往往一提到徐志摩,就想到那一段段缠绵的爱情,想到他永远儒雅风流的绅士作风。然而,徐志摩同时也是一个斗士,只是诗人在战斗时总也忘不了披一件“美”的外衣,所以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的“美”,而忘记了他还在战斗、在流血。本诗中的明星,代表的显然是人世间光明的一面,然而处在那个混浊的世界,必须要战斗,才能从黑暗的手中夺过光明。为此,诗人骑着瞎马,独自穿行在茫茫黑夜,哪怕最后倒毙于“荒野里”也在所不惜,因为“水晶似的光明”出现在了天际。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爱情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爱情的方向变幻莫测,就像不知道风儿下一刻会从哪个方向吹来,是以让人迷醉,是以让人心碎。这首诗里,隐藏着一个爱情故事的完整章节,“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的浅浅的恋爱,随后是“温存”、“迷醉”,然后是沉浸在爱情的“光辉”里;随之转折,“她的负心”令我“伤悲”,于是“心碎”,然而,“黯淡是梦里的光辉”告诉我们,诗人没有因此而绝望,哪怕是仅留一段回忆,也是属于生命的“光辉”。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检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上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海永远都是那片海,按照自己的旋律演奏着永恒的歌谣;人永远都在变化,此一刻的我和彼一刻的我就不是同一个我。所以说,变化的不是海,而是看海的人。初次看海,因为“我是一个小孩”,童真童稚无邪烂漫,所以即便海“冲了我得意的建筑”,它依旧是“小孩儿的乖乖”;再去看海,“我”已经受到爱情的戕害,然而“我”的心中依然有爱,所以执著地在海滩上“画字”,希望找回心中的爱,让爱永驻,因而不许海“有一点儿的更改”;第三次看海,青春的“疯癫”和孩童的天真都已退去,生命被岁月侵蚀得斑驳苍黄,“悲惨的颜色”填充了生活,于是,那海“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这三个阶段,就是人生的三个历程,诗人希望永远留住孩童的天真烂漫、青春的激情“疯癫”,然而,“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叔本华),海不可能永远是“我的乖乖”。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那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客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徐志摩对于陆小曼的深情,不但体现在《爱眉小札》那甜得发腻的情话上,体现在几十年来始终被说道的各种“花边新闻”上,作为一个诗人,更是会体现在徐志摩的诗歌上。这首《我等候你》,就是这种诗歌。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用一种谦卑犹如奴隶的语气倾诉着自己对于“爱情主人”的依恋、渴望和挚爱。爱情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态?读这首诗,我们不由得想到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爱情名篇《我曾经爱过你》:“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两种爱之守望的姿势,同样令人心醉。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著窗, 手托著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著我的归期: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摧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让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的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沉;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本诗发表于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1号。这是一首构思新颖的诗,在月光清似流水的夜晚,诗人描绘相隔千里之外的两个场景:男人因温柔的月光而遐想此时远方美丽的恋人,恋人的专一与炙热的爱情,牵动着他急切地翘盼着归期,盼望着与恋人相拥;而这个时候,远方的恋人因为温柔的月光想起远方的男人,牵动的却是忧愁,爱情与等待禁锢了她宝贵的自由,面对男人真诚的爱情她又怕又愧又悔,只能相见时强忍着、生硬地迎合那个热情的拥抱。这样两幅矛盾的场景摆放于一首诗中,一种张力就自然显现。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全诗结构的基础是对话。树上的叶子、树尖的明星以及诗人的心灵,在三者的喁喁细语之间,流露出了全部的诗意。树上的叶子“又变样儿了”,看到“变样儿了”的叶子,“我自己的心”也随之“褪色、凋零”;然而树尖的明星不同意这“变”,它们说其实变化并不存在,即便表面上一切都在流变,然而依旧有某种永恒的东西,还是“一样鲜明”。这永久不变的“鲜明”,才是“我的魂灵”所赞同、所欣赏、所祈羡、所赞颂的。在这“变与不变”之中,我们就得到一丝明悟:无论物换星移还是沧海桑田,宇宙之中那永恒的基调,足以支撑起我们积极生活的基础。 季候 一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二 但春花早变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大自然将规律赋予了任何事物,时间方面的规律就是“季候”的轮转。在季候的轮回之中,花开,然后花谢。本诗的第一节描写了一幅和美幸福的景象,春风和春花相依偎、相慰藉,甜言蜜语、细细呢喃;然而第二节,笔锋陡转,她说“冷”,他则说“冻冰”,两人的感情显然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危机,此前温软的春花春风也早已不知去向。难道,爱情也存在着这种季候?难道,在时间的催逼之下,一切浓烈、甜美的感情都要归于寒冷、冰冻?我们宁愿相信,这只是诗人一时的激愤之言。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让我们知道了“记忆”有多么深厚博大;有的记忆是隐藏的,有的记忆是掩映着露出半边身子的,有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难忘”的。世间大概唯有“痛”最让人难忘,哪怕是在日光柔软的清晨、在莺飞草长的春天、在伶俐的燕子划过明快的蓝天放声歌唱之时,“难忘”的记忆一旦袭来,人就毫无抵挡能力地被淹没其中,而内心,就只能接受“难忘”的煎熬。它迷蒙如雾,它凶险如诅咒,无论它是多么可恶可恨可厌可憎,它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那么令人“难忘”。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噙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爱情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也是施加给人类最残忍的刑罚。爱情之残忍,在于她爱的他不一定爱着她;爱情的神奇与可贵也在于,她爱的他竟然也爱着她。如果爱情发生错位,那么,怎么挽留、如何祈求,都终究只是“枉然”,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陷阱和痛苦。所以人们说:爱情可遇,不可求。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当强烈而巨大的愿望无法满足,人们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寻求另一种希望的慰藉。谁不想得到“阔的海”、“空的天”?只是要而不能得,于是只能祈求“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之前的期望越是强烈,之后的乞求就越是卑微。反过来看,卑微的乞求背后,藏着的是更大、更热切的愿望。这个愿望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愿望,都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阔的海”。 两个月亮 我望见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跟.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徐志摩在其散文《鬼话》中,曾说到月亮在自己心中永远是美好的,因为其象征着爱情。在这首清新愉悦的诗中,诗人描写了“两个月亮”,一轮是天上的月亮,那是真实的月亮;而另一轮月亮,则初读起来让人有些费解,我以为,这轮月亮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诗人那永远丰满的对于爱情的执著和热情。这轮月亮能“把我灵波向高里提”,这轮月亮里有“音乐”,有珠宝般的“马尾似的白沫”,最主要的,它是“一轮完美的明月”,且“永不残缺”。世界上能够达到完美、能够“永不残缺”的,除了诗人心目中的爱情本身,还能有什么呢?徐志摩是有福的,他能拥有这样一轮月亮;但愿这轮月亮的月光,能普照天下之人。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很多人都想在徐志摩的诗中找出宏大的主旨、形而上的内涵,似乎没有了深邃,徐志摩就只能是个二流诗人。然而徐志摩之为徐志摩,就在于他的空灵、清浅,这种风格源自他清灵的内心,而不是如某些人矫揉造作般的呻吟。这首《云游》就是一首爱情诗,一首在爱情中败北的失恋者的爱情诗。本诗表面上固然是写天上的云在空中漫游,然而“云”显然暗指了自己恋爱的对象,而“卑微的地面”的那“一流涧水”就是诗人的自喻。如此一来,整首诗豁然开朗。其中妙处,还是请读者自己品味吧。 残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阿,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这是一首凄冷、悲凉的诗歌,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徐志摩就如同一个纯洁的赤子,即便悲凉,也还带着天真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这不得不让我感叹,徐志摩永远活在青春当中。全诗围绕“残破”二字,极力铺陈、渲染凄冷的氛围,那深夜中昏暗的月光,那生着“尖角”的夜里的凉气,那朽败的枯木,无不让人觉得冷意森森。然而在最后一节中作者露出了“马脚”,原来这一切的凄冷,都因为如“冷艳的白莲”的“她”。徐志摩啊,这位多情的诗人,这首如同初恋一般美丽的诗。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著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著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呜咽—— “我为你耐著!”他仿佛对我声诉。 他为我耐著,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他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著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为谁凄惘? 生命、颜色、美丽,爱情即是全部。徐志摩对爱情的执著总是让人向往。夜深人静,孤独,落寞,深痛。曾经的回忆侵袭心头,那美丽的过往总是如此悄悄地、满满地占据着我们的身心。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破碎了的梦。花凋花谢。也许我们都已经明白是梦,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份感触究竟是为谁,亦已是谁的谁?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这首诗并未因徐志摩之名而出名,但这不影响它的温情与诗意。与其说这首诗是写给万千民众的,倒不如说这是徐志摩写给自己的诗。是时,军阀混战,徐志摩又因追求爱情而境遇惨淡。诗中氤氲的气氛,对坐在火炉前默不开口的两个人,似乎在保护着一点光明和温暖。诗人是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并不知道,但这首质朴温馨的小诗能在诗人不如意时供给其力量却是毋庸置疑的。方寸乱时能有此心态,的确“难得”。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著: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在基督教的理论体系中,有一个重要的说法就是“末日审判”,说到了那一日,耶稣复活,所有人都要接受审判,行善者上天堂,作恶者下地狱。作者在本诗中就运用了这个典故。有趣的是,本诗的第二节第二句化用了尼采的一句话“重估一切价值”,而正是这个尼采,曾宣布“上帝已经死了”。本诗在前面两节中渲染铺陈了末日审判的可怕情景,在这个背景当中,最后一节突出“爱”这一主题,书写了一曲“爱的颂歌”。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绉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没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戚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这首诗写于1921年11月23日,可算得上是诗人最早的一篇作品。习诗未久的诗人,此时胸中澎湃着一股汹涌的浪潮,这浪潮是由诗歌引起的,因而这首诗,就是对诗人以及诗歌最挚诚的礼赞。诗是“文学中的文学”,诗是“天文地文之文”,而诗人,就是“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的“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不断撒播着真、善、美的甘露。这首诗似乎是一个宣言,宣告着徐志摩本人对于诗歌的抱负,宣告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诞生。而徐志摩用此后的作品和生命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这年轻时的“狂妄”宣言。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从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此诗写于1924年8月,发表于1924年12月5日,此时,正是新月社成立初期。这时的新月社也如同这朝雾里的小草花,含着朝露,想念着晴霞。徐志摩似乎是想通过这棵小草花告诉我们:不管你现在多渺小,也要像小小的野花有鲜露一样,绽放自己的光彩,实现生命的价值,一如他对自己的新月社的期待和告诫。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摩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继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揉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幽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是以童稚之心写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以豪荡之情写月。中国文学,历来与“月”有着不解之缘,古今文人,也为“月”洒下过无数珠玉般美丽的诗句。徐志摩的这首诗,也是写月,然而他写的月,和其他诗人的月都不同,他的月,是带有佛性之慈悲的月,是包孕一切、溶解一切的月。这月,“展开在道路上”,“飘闪在水面上”,城砖墓墟、宿鸟夜鬼,无不笼罩其中。这月,将一切笼罩在自己的苍茫之中,在“一切纤微的深处”“解化”着伟大。这月,就是“婴儿的微笑”——不含一丝杂质,孕育一切希望,包孕永恒和谐。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本诗所显示的某种神秘感和象征主义意味,在徐志摩的诗中是少见的。黄鹂象征了“春光,火焰”和“热情”,这是毫无疑义的,然而,这只黄鹂略有些诡异的行踪,以及那些“等候它唱”的“我们”,还有那“春光、火焰”和“热情”的具体所指,都让人不能不加以沉思。因为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得这首诗呈现出解释上的歧义性和丰富性。比如可以这么解释:黄鹂象征“春光、火焰”、“热情”的爱情,因为外力的干扰,而使得诗人不得不放弃这段爱情。这和诗人本身的感情经历也是相符的。当然,这个解读只是诸多解读可能中的一种。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翘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那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对于此诗,茅盾曾评论道:“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有那么一点微波似的青烟似的情绪。”诚如是言,在这首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那在天地间徘徊、在昏黑里迷惘的雁儿们,不由得勾起我们心中模糊的怅惘,似乎心头被一层淡淡的迷雾所笼罩,湿漉漉的,因而悲凉。茅盾先生一语点破了此诗的关键,然而他对此诗的总体价值是否定的,认为缺乏更深厚的蕴藉和内涵。可是,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淌,一首诗,要是能够引起读者心中的共鸣,能够让人的心灵更加温润柔软,不就够了吗?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著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著你的手, 爱,你跟著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著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 辞别了人间,永远! 在中国,自由恋爱是20世纪西风东渐之后才产生的一个新鲜事物,或者上溯几千年,在《诗经》中也能找到自由恋爱的踪迹。然而在20世纪初,自由恋爱被一些卫道之士视为洪水猛兽,所以,想要坚持自由恋爱,必须要有巨大的勇气。徐志摩就是这方面的典范。他为了爱情,勇敢地和整个世界战斗,这一首诗从表面上看是要从卑污、懦怯的人间逃到自由恋爱的理想天国,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也是一篇抨击卫道士们的檄文吗?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诗歌的本质是抒情的,然而当文学变得越来越复杂,诗歌必然也要添加其他文艺形式的元素。这就是一首融合戏剧的叙事性而写就的诗歌。这首诗的戏剧结构完整而严谨,时间、序幕、情节、独白等一应俱全。在徐志摩的诗中,这种艺术手法并不常见。并且,这首诗所蕴涵的悲剧精神和悲观情绪,也是徐志摩的诗中所少见的。——那些恋爱诗虽然也有悲凉、悲观的意味,然而终究是对爱、自由和美的赞颂,基调中依旧是昂扬的,张扬着青春感的。“这年头活着不易”应该是对人间现实的慨叹;那美好桂花的“凄惨”,也是对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们的悲悯。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从一开始的“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到最后对“上帝”的质问和反叛,在短短十行诗里面完成了转变。作者在一开始固然是“呻吟”,想象着“她”在自己身边时的美好情景,反衬了自己当下孤苦、忧愁的心情。然而“呻吟”仅仅是开始,当对“她”的思念在心头堆积,当“她”不在的巨大痛楚捶打着诗人的心,“呻吟”就变成了愤怒,就变成了质问。只是,“自由”的“由”是阳平,读起来感觉比较温柔,没有力度,如果能将“生命与自由”换成“自由与生命”,当更能体现出愤怒的效果。——当然,作者这么安排,也有可能是为了更突出“自由”的重要。 生活 阴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这是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毒蛇似的道路,阴冷潮湿的墙壁,妖魔的脏腑一般的环境。然而,这样的景象,就是我们社会现实的写照,就是我们的生活!诗人用形象化的象征手法,将笔触深入到了生活中最阴暗的一面。人类其实是一种懦弱的种群,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不敢直面冷冰冰的生活。诗人之可贵,就是不仅敢于面对世界的真相,更能将这样的真相用自己的笔书写出来,让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大众面前。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样阴暗、丑陋、肮脏的生活。诗人逼着我们直面真相,此时我们发现,直面真相原来并不是很难。 火车禽住轨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湖涂账。 火车和铁轨,自从诞生时起,就犹如宿命一般纠缠不清、撕掳不清,它们仿佛是冤家,又仿佛是相依为命的伙伴,人世间的矛盾与复杂,似乎都能在它们那里看到。本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从火车上乘客的角度,描写从火车上看到的各种阴森景象;第二部分用拟人手法,从星星的角度诉说火车、铁轨以及乘客;最后一部分写星星的自白。整首诗似乎都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氛围之下,连天上的星星也对自己进行否定,连那“光明”、“智慧”和“永恒的美”似乎也失去了光泽,似乎只有那混迹人间、近乎麻木的旅客的态度,是人们唯一的选择。当作者逐渐深入这个世界、了解人间的真相,看到了世界和生活的复杂时,表现出这样的阴郁和矛盾,似乎也是必然吧。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诗的最后一句说“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实际上,这首诗不就是如梦境般美丽吗?对于这样优美的诗,我们无须多说什么,只要进入那种情境,展开想象的翅膀,让自己沉浸在其中,沉浸在其中……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从这首诗表现的情绪来看,对于“雷峰塔的倒掉”,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是缅怀“西湖十景”之一的永远消失,一方面也是对于这“镇压”的塔的倒掉的拍手喝彩。而实际上,这首诗里面隐藏着徐志摩自身的特殊感受,此时刚从英国归来的徐志摩,感情上和林徽因的恋情失败,婚姻上和陆小曼磨难重重,而“五卅惨案”等政治变故又让他心生怵惕,原本带有学生气的那种梦幻此时完全崩塌,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面对这个世界。而恰于此时倒掉的雷峰塔,也象征了徐志摩自身那破灭了的梦幻。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岩缺处 透露著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像? 是谁的工程与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著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著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淼, 陡壁前闪亮著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著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明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著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本诗作于1924年。此时,他爱慕已久的“女神”林徽因随着未婚夫去了美国留学,宣告着他此次爱情的彻底失败。在这种痛苦而怅惘的心境下,他到庐山小住,临洞庭而背靠五老峰。他本意是想用庐山绝美的景色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然而未曾料到,带给了他巨大震撼的,却是庐山上那些开山劈石的石工。石工们的劳动虽然异常艰辛,然而他们的精神却和身体一样强壮。他们从肺腑间发出来的呼号,有一种悲慨和壮阔,一如那“无极的蓝空”。听着这似乎来自遥远洪荒的、发自胸腔肺腑的呐喊呼号,诗人忘记了心中的小悲苦、小烦闷,一股澎湃的激情腾涌而生,遂提笔创作了这篇歌颂庐山石工的诗歌。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暝,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当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上打滚时,当人们在尔虞我诈的职场上拼斗时,每个人都渴望卸下沉重的面具,放松疲惫的心灵,找一处安宁的庭院,修补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在这个庭院之中,有风雨缠绵,有树藤相依,白日鸟声婉转,夜晚蟋蟀弹琴。在这个庭院里,日光悠闲,连时间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生命的愉悦和幸福,盛满了庭院的每个角落。这样的庭院,是每个人都想拥有的一个家。“石虎胡同七号”,就是徐志摩为我们准备的这样一个庭院。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时间和速度有着天然的联系,从某种角度而言,时间就是一种速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是对这种关系的一声古老喟叹。在时间的催逼之下,人们似乎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觉得生命易逝,就好像身后有一头怪兽在追逐自己不断奔跑着前行。然而就在这样的紧迫感中,人们却丧失了生的意义。作者坐在“沪杭车中”,在速度之中感受到时间对“人生”的催逼,然而无论时间怎样“匆匆匆!催催催”,我们都不能忽略了身边的风景,那“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 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 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国家残破,民生凋敝,社会丑陋,面对如此种种,作为一个诗人,奈何奈何?痛苦的感情在心中积郁着,无奈的情怀在胸中肿胀着,铅灰色的人生已经压得诗人喘不过气了。于是,诗人在忍无可忍、无可奈何、欲哭无泪的时候,爆发了。诗人在第一节中以一个“野蛮人”的形象出现,诉说着自己对于“野性”的诉求——在灰色的人生中,还有什么能比“野性”更让人向往的呢?携带着野性,诗人在第二节中展开了自己的旅行,那是自由的、无羁的、灿烂的、活泼的旅行。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想象终究是想象,在第三节的结尾处,作者还是不能忘怀现实的残酷,发出了诅咒般的呐喊,那呐喊声,是那么痛彻心扉,如狼嚎般凄厉,并发人深省。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载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那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本诗发表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期上。这首看上去很是有趣乃至搞笑的诗,实际上带着明显的社会意识。作者借“上帝造人”的故事,描绘了上帝的“又一次试验”,诙谐、幽默又稍带讽刺地映射了对人性的失望——前一次造的“人”有点糟,给了灵性也是白丢,这一次干脆不给了,还不如在麻木里面安生过活。这是上帝的自嘲,也是诗人对世人的嘲讽,对愚钝人性的哀婉。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这首诗的内容很简单,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风雪中哀泣自己昨夜被冻死的孩子。诗人先是将笔触放在“一片,一片”的雪花上,在雪花中,在台阶上,坐着一位“独自在哽咽”的妇人;随着复沓回环的诗句的演进,我们了解到,原来妇人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通读全诗,再回过头来读那一句“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儿的亲娘呀!”着实让人心中酸痛。母亲无力在寒冷的冬夜盖上厚厚的被褥,却只能在孩子被冻死后“买来几张油纸”“盖在儿的床上”,此中伤痛,怎不令人泣下!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辛亥革命成功后,清帝溥仪虽然退位,却还一直住在皇宫之中,享受北洋政府的优厚待遇。1924年11月5日,执掌北京城的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这一做法虽然也遭到非议,然而当时民间大抵一片叫好之声。徐志摩此诗就写于这个时候。古人有“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感慨今昔沧桑之变,然而却多少有些怀旧恋古情调。此诗虽然也是从景物入手描写封建王朝的没落,然而其中的嘲弄意味,却令人忍俊不禁。尤其是那只聒噪的鹦鹉,写尽了那些遗老遗少愚蠢可怜的形貌。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涂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甚么是生命,甚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那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沈沈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徐志摩正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羁旅天涯,不由想起远方的恋人,以及他们不为社会所容的爱情,心中愁肠百结,于是借用女子之口,写作了这首意蕴独特的诗。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女子失恋后的内心意识流动,笔调深入到心灵的深处,细腻多致,写出了内心一层层的变化,依恋,哀愁,感激,自怜,幸福,执著,挚爱……细细品味,就好像在听一个温柔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哀哀地诉说,让人在心中感慨的同时,不由得对女子那深沉的爱情给予赞叹。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暮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 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徐志摩留学英国,从罗素那里学到了社会意识,从曼殊斐儿(今译为曼斯菲尔德)那里则获得了纯正的艺术感觉。他一直都没有忘记1922年7月对英国著名女作家曼殊斐儿的拜访。对于此次拜访,后来他曾记述道:“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我与你虽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也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细细品味这首诗,可以看到诗人在其中寄托了自己对逝者美丽的哀思和永恒的情谊。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著紧促的弦索,乱弹著宫商角徵, 和著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著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本诗从环境着手,在凄冷的夜里,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忽然听到悲哀的琵琶声,那如“凄风”、如“惨雨”、如“落花”一般的乐音,勾引出了诗人内心的悲哀。看着天上的残月,诗人想到自己破碎的希望,想着自己残破的年华,悲从中来,难以抑止。而那个代表着希望的“她”,要想要去“亲吻”,却必须要走到“坟墓的那一边”。生,代表着希望的凋零;死,才能获得爱神的“亲吻”。如此尴尬难言的境地,这样窘迫悲哀的心情,在这种晦暗凄凉的夜里,凸显出了一种悲剧的力度。 在哀克刹脱(Exeter)教堂前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颗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长短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对死亡的诘问,就是对生之意义的探寻。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才能更透彻地理解生命的轻与重。所以海德格尔才说“向死而生”。这首描述死亡的诗,是徐志摩诗作中少有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诗篇。我们说过徐志摩是个青春诗人,他的诗作似乎永远带着青春的清丽与流亮。而这样一位青春诗人在思想中遭遇死亡之时,他的困惑,他的不解,他对生与死的思考,就体现在这首诗中。这种在死亡意识的催逼下产生的对生的反抗与逃离、对死的痴迷与向往,大概是很多年轻人都曾有过的感受。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沈沈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那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那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赞美呀,涅! 同一种声响,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会有不同的感觉;同一个场景,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会有各异的感受。无数人游览过常州天宁寺,无数人听到过这里的礼忏之声,然而,这种汹涌澎湃的感受,这种轻盈透彻的明悟,又有谁能够体会得到?释迦牟尼为解世间苦厄,于菩提树下顿悟解脱之道,发愿开释人间疾苦,这种大慈悲心,就散发在此礼忏声中。受了这礼忏声的洗礼,一呼一吸之间,即见佛性;一举一动之中,就能获得欢喜。所谓涅,不过是内心的解脱。徐志摩的这首诗,就为我们描述了解脱后的欢喜,这欢喜是大欢喜,这欢喜是大慈悲。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像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瘐、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翼,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旎];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钜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此诗为徐志摩1925年3月路经西伯利亚时“倚车窗眺景”所作,收录于《翡冷翠的一夜》。全诗分为两个部分,前一半是想象,后一半则是实景,他为我们描述了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西伯利亚。徐志摩是在1925年去的苏俄,此时的苏俄已经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这个背景之下,徐志摩并未将目光停留在想象与现实的差异之上,他带着新鲜与好奇去理解现在的苏俄是什么模样。一边是来自托尔斯泰等文人在他脑中烙下的恐怖的影像,一边则是眼前开阔、积极、大气的景象,作者用几乎同样的笔墨描述了两者,用孩子式的目光为我们打量千里之外的变迁。而就徐志摩的个人经历来说,1925年正是“新月社”有所发展的一年,到底是这广袤的西伯利亚使徐志摩的心绪开阔了些许,还是“新月社”的发展让徐志摩少了几分无奈和感叹、多了一分憧憬与希望,或者,只是因为那天是难得的晴天?更也许,是这三者的混合吧。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 柳条青青, 南风薰薰,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园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 “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的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的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蓬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薰薰,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 沙士顿是英国剑桥附近的一座村庄,徐志摩在剑桥大学留学期间,曾在这个村庄居住过一段时间。吟咏乡村景象的诗篇,古往今来不可胜数,如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如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显然,徐志摩此诗的诗意,来自这些经典的古诗。此诗以农夫农妇的“笑语殷殷”为主线,在一片优美的风光之中,描述了农妇之间的对话。在这对话中,我们看到了农家生活的喜乐哀愁,以及蕴藉其中的农家的淳朴、欢欣和积极。于是,那“农夫农妇”的殷殷笑语,就带上了诗的意味。 海韵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读罢全诗,我们的脑海中留下了那么一个女郎的形象,她热爱自由,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她高兴时就热烈歌舞,沉浸在自己内心狂喜的光芒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郎,却永远消失在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我们在为女郎的消失而扼腕叹息时,情不自禁地会想到——这个女郎和大海究竟代表了什么?我想,这个女郎大概就是所有怀着赤子之心、热烈地追求自由的人的写照;而大海,无疑就是那吞噬一切美、自由和爱的污秽的社会。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阿,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在荒原一般的世界上,有多少美丽无奈地凋零?有几多悲剧一次次上演?当目睹了太多的悲惨之后,人们往往就变得麻木。每一颗麻木的心,都是一块社会之坟上的墓砖,让他人窒息的同时,也让自己窒息。苏苏这样美丽如蔷薇的女子,就这样被“运命”那“无情的手”所“摧残”,读罢此诗,怎能不让人心生悲悯?怎能不让麻木的心再度柔软?让我们永远保有和诗人一样柔软而敏感的心吧,如此,才能让温情的力量在社会上重现生机。 运命的逻辑 一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二 昨天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绉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三 今天在城隍庙前街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枯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诗人很直白地描绘了一个妙龄女子为生活所迫而选择堕落的整个生命历程,短短的几句话,却把一朵花与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笼罩了她一生的历程。这种堕落让人不能不伤心!是一种什么样的“运命的逻辑”,让变卖了灵魂后的肉体使神鬼见了都唾弃?本诗体现了作为新派文人的徐志摩的文人思潮,即诗人主张关注妇女命运,追求人性的完美,同时在这首诗中,诗人也是在对民不聊生、世风日下的社会现状进行控诉!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罢。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那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罢!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那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绿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罢?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倒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成,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沈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像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旁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恋〈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星系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不遂我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六时完成 、 如果说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支撑,那么,徐志摩所赖以生存的最大精神支撑,就是“爱”。用这样长的篇幅书写对爱的感悟、对爱的赞颂,在诗坛之上也是不多见的,也许只有徐志摩这样对爱怀着宗教般虔诚的青春诗人,才能写出这样一首关于爱的大诗。作者将叙述的语气设定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身上,她将自己从恋爱到死亡的整个生命历程一一向自己的恋人披露,真挚、坦白。而从这场可以说是悲剧的恋爱之中,我们却看到了爱的永恒。爱之永恒,一如死之永恒,是任何人、任何事物乃至时间都无法摧毁的。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世人都以徐志摩为情诗圣手,但作为诗人,徐志摩同时也是一个斗士。这首《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让人看到了他作为斗士的另一面。全诗大肆渲染了北方的冬天那刚直坚韧的景致,用光秃的树枝打造出萧然凛冽的场景,而结尾处呆顿的黄牛和悲鸣雁不仅使北方的冬天具有更加浓郁的悲凉感,也从一定程度上柔化了全诗,使之凸显本土文化因素。当时的中国就是北方的冬天,而一排排战士般的树枝便是徐志摩心中的另一面镜子。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著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著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著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著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诗人无疑是崇敬自然的,这也是湖畔派诗人共有的特点。徐志摩将自然当做人类生命的家园,他宁愿在这儿守着三分土木,也要锄去荒草,图个明净。诗人在《天国的消息》中用大自然的种种为我们勾勒出和谐致远的氛围,诗人很享受大自然的这种馈赠——豁达之意跃然纸上,这与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有着惊人的相似。值得一提的是,诗篇最后一段并没有像陶渊明一般将大自然的馈赠当做自己在入世受挫后独享的温柔乡,而是启示你我要追随着自然之子,去聆听那永恒的声响。 夜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沈沈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眉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 像一座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沈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沈闷的巢居,飞出这沈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砂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沈沈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爆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 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稍,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 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人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馀音漉漉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 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团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的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象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沈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 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的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眼前,在煨烧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那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 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 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在这首聆听自然的散文诗中,作者真正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打开胸怀,“天眼”显现,于是,作者不但发现了被遮蔽的日常生活的存在,更发现了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于是,当这些遮蔽被拭去,作者看到了“神”,感受到了“神”的光芒。《夜》的内涵与徐志摩作品中惯有的浪漫抒情差别很大,它直抵存在的深渊,寻找着自我救赎的道路。在诗中,作者先是将一切都推到绝望的边缘,当空虚和暴风雨劈头盖脸地袭来,当心灵的防线即将崩溃,在动荡和混沌之中,生活现身,真理现身,真正博大的诗,也就现身了。 一封信 ——给抱怨生活干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样的希罕一样的宝贵。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罗河边幕夜,在月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谜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一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莺的soprano,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他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音响,像是情话,像是咒诅,像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像大和琴的谐音,在雪格的古诗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经听够了我的比喻,也许你愿意听我自然的嗓音与不做作的语调,不愿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话,虽则,我不能不补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欢从一个弯曲的白银喇叭里,吹弄你的古怪的调子。 你说:“风大土大,生活干燥。”这话仿佛是一阵奇怪的凉风,使我感觉一个恐惧的战栗;像一团飘零的秋叶,使我的灵魂里掉下一滴悲悯的清泪。 我的记忆里,我似乎自信,并不是没有葡萄酒的颜色与香味,并不是没妩媚的微笑的痕迹,我想我总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语调的影响——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时候,我不是分明看见两块凶恶的黑云消灭在太阳猛烈的光焰里,五只小山羊,兔子一样的白净,听着她们妈的吩咐在路旁寻草吃,三个捉草的小孩在一个稻屯前抛掷镰刀;自然的活泼给我不少的鼓舞,我对着白云里矗着的宝塔喊说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阳不曾出来,一捆捆的云在空中紧紧的挨着,你的那句话碰巧又添上了几重云蒙,我又疑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觉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话在我的心里,竟像白垩涂在玻璃上,这半透明的沉闷是一种很巧妙的刑罚,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离别了,那边黑蔚蔚的是林子,树上,我知道,是夜的寓处,树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芒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坟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里,磷火也不见一星,这样的静,这样的惨,黑夜的胜利是完全的了。 我闭着眼向我的灵府里问讯,呀,我竟寻不到一个与干燥脱离的生活的意象,干燥像一个影子,永远跟着生活的脚后,又像是葱头的葱管,永远附着在生活的头顶,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复你的话,虽则我很想,我不是爽恺的西风,吹不散天上的云罗,我手里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锹,如其有美丽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是现成的——我也有过我的经验。 朋友,我并且恐怕,说到最后,我只得收受你的影响,因为你那句话,已经凶狠的咬入我的心里,像一个有毒的蝎子,已经沉沉的压在我的心上,像一块盘陀石,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耐。…… 二月二十六日 这是一篇散文诗,从文中即可知晓,这篇散文诗是一封回信,写给一位抱怨“风大土大,生活干燥”的朋友。“干燥的生活”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大概就是无趣、无聊、无味,找不到乐趣,灵魂和情感都塞满了细细的尘土,虽然不痛,却总是燥闷。这种感觉大概每个人都曾有过,甚至可以说,这种状态是生活的一种常态,如诗人在这篇散文诗中所言:“干燥像一个影子,永远跟着生活的脚后。”然而陷入这种干燥的生活,又要如何超拔呢?依赖别人是不行的,即便是诗人,也无法吹散“天上的云罗”。意义和乐趣都需要自己去寻找,人生的滋味需要自己用心品味。诗人在写这篇散文诗的过程中,就已经摆脱了干燥的况味。那么,朋友,你要通过怎样的方式来摆脱生活的干燥呢? 白话词十二首 (一)转调满庭芳 池边青草,院里绿阴,向窗外一望,晚晴真好啊!帘也打起来,门也打开来,有客来么,正好。我一个人吃酒正觉得寂寞,又想起行人未归,好不难过,坐下吃一杯酒吧,荼是开过了,还有梨花可赏呢。 不要谈到从前赏花的胜会,打扮起来,高朋满座,看着外面的王孙公子,车水马龙,虽然遇到风雨,依然觉得痛快,如今没有这种兴会了,这样的好时节也是空的。 原词 转调满庭芳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管是客来。寂寞尊前席上,惟愁语,海角天涯。能留否,荼落尽,犹赖有梨花。 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荼。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二)蝶恋花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去是想去的,怎样去呢?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孤负啊。 随便吃一杯呢,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原词 蝶恋花 上巳召亲族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宣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三)怨王孙 困处在深闺,春要快去了,行人一点的消息都没有,寄一个信给他么?托谁寄呢?这怎么好。 多情的自然是什么都放不下,寒食又到了,这静悄,秋千也空着,只有向月亮浸着白白的梨花。 原词 怨王孙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四)浣溪纱B 登楼一看,天气真好,不过春已远了,人还未归,触景伤怀,我真不愿意再看。 楼下呢,新竹也长成了,落花片片,给燕带到巢里,这都是伤心的,何况树上的杜鹃叫得尤其难听。 原词 浣溪纱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五)减字木兰花 刚才向花担卖(买)得一枝春花,新鲜得很,泪珠般的朝露,还未干呢? 恐怕那个人会笑我“没有春花长得好看”。我要戴起来,定要他说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原词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六)品令 啊!秋雨来了,今年来得这样早呢?对着这黄昏雨景,那不能不吃一杯酒,写一首诗,莲花的季节快完了,莲房还小呢。 花草虽然有情,怎比得人情好呢,有一句话,我要待酒后向荷花问一问,“你比去年老了一些么,我呢?” 原词 品令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一觞一咏,更须莫负,晚风残照。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小。 汀岸草。怎称得,人情好。有些言语,也待醉折,荷花问道。道与荷花,人比去年总老。 (七)行香子 秋天的光景是不错的,不过我有一点伤感,看见菊花黄又晓得是重阳快到了。风也到了,雨也到了,凉也到了,不能不加一件衣吃一杯酒。 醉醒来又是黄昏的时候,孤另得可怕,凄凉得难过,怎么长的夜,还有捣衣声,虫叫声,更漏声,震动耳鼓,打动心门,一个人对着明月怎睡得着呢? 原词 行香子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初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八)永遇乐 夕阳衬着的暮云特别艳丽,那人去的还未归,还有柳啊,梅啊,春天也不早,元宵快到,现在虽然晴和,到时候的风雨恐怕免不了,酒朋诗友啊,不要劳驾罢! 想起在中州时的快活日子,重阳啦,端五啦,说不尽的热闹,如今这个年头,打扮已经懒了,更说不到去逛,只管听着人家顽罢。 原词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九)渔家傲 下雪了,春快来了,梅花也妆扮起来呢,好象半面美人儿刚才出浴的样子。 天公也很凑趣呢,你看这样好月亮,花前月下,怎好不吃一杯,何况对着这样好梅花。 原词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十)庆清朝慢 这一盘花长得象美人一般,天真可爱,教人怎不爱惜她,何况春花都已开过,越发觉得她的时妆一新,不单风啊月啊有些不自在,春皇为了她也不愿走呢。 所以东城的哥儿南乡的姐儿,都争着赏花去,不过赏花的酒吃过了,还有什么花要赏呢?假使能够挽留的话,一天早赏到晚,晚赏到早,我都愿意的。 原词 庆清朝慢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十一)多丽 白菊 一个人独住小楼,又为秋天更觉寂寞,夜也特别长,管他呢,早睡罢,怎晓夜来风雨,无情地,打得花枝尽落,愁眉丧脸。只有菊花,越有风雨越发起劲,你看啊,一股清香,荼不如呢? 不过秋也快还(完)了,花也觉得渐渐憔悴,怪可怜的,我倒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纵然是十分爱惜也爱惜不来啊,各处的菊花都不过如此,东篱不是一样吗? 原词 多丽 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十二)满庭芳 残梅 躲起小阁来,日子虽然显长,也觉得深幽有趣。炉香已过,天也晚了,种的梅花很不错呀,何必要到外面看去?寂寞是寂寞一点,从前何先生在扬州时不是这样吗? 要晓得梅花不是讲热闹的,也经不起风雨,现在这样零落,我太难过了,由他去罢,感情是永远不能磨灭的,再到了有月亮的时候,对他的零落影子也一样可爱。 原词 满庭芳 残梅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白话词十二首》原收藏于旅美人士张歆海处,1985年5月,徐志摩之子徐积锴自美返国探亲之时,将之带回。后经陈从周整理,在《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4期发表。根据陈从周先生考证分析,这些白话词的创作时间在1924年左右。自新文化运动兴起之中,文学界革故鼎新,白话文逐渐替代古文,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然而白话文与古文之优劣短长,则时至今日,犹自聚讼纷纭。特别是作为“文学的文学”的诗歌,支持古文的一派认为就诗歌而言,白话文远远无法达到古典诗歌的水平。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立志于白话诗歌创作的徐志摩创作了这组《白话词十二首》,或者想以此对白话文和古文进行某种“检测”,或者想以此证明白话诗歌完全能够达到古典诗歌的水平。其实验之成败,诸位读者会有自己的体会和感觉,然而作为一个诗人,其开拓的勇气和精神,则足以令人称道。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熹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耀,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检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 在汉语世界中,当人们说到“康桥”的时候,几乎会条件反射般地想到徐志摩;人们对康桥的印象,也大抵来自徐志摩的描述。而从徐志摩和康桥之情缘来说,徐志摩也是康桥的最佳“代言”。诗人之所以钟爱康桥,将之当成自己的精神故乡,其原因从本诗中可窥见一二。在康桥美丽的自然景色之中,诗人尽情地感受着生命的爱和美,感受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康桥上走过,然而能从中得到这番感受的,大概就徐志摩一个了,因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因为有一双时刻寻找美的眼睛,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